1
郭枫挣扎着醒来。
噩梦再次侵蚀了他,逼他在死亡的虚影里心惊胆战。
翻身起床攥起药盒,郭枫穿越客厅去拉窗帘,可偏偏手一滑,药盒落在地上,粉色的药片洒了一地。
叹了口气,他拽开窗帘,瘦削的脸转向被灰云笼罩的天空。果不其然,对面屋顶又有人跳楼。
那人在天台定定站了许久,终于抬起腿、迈开步,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飞跃。这倒霉蛋从楼顶直直栽下,四肢在半空中胡乱扑腾。接着咚的一声,水泥地上爆开一朵盛放的血花。
郭枫低头默哀,蹲身捡起两片药,吹吹灰塞进嘴里。
他没有选择的余地,抗绝望药是配发的,如果嫌脏不吃,买都买不到。
世人都染上了绝望症,抗绝望药早已供不应求。因此,配发药物成了所有人的救命稻草。只是——
「鉴于反社会分子已将可致死类药物投放进抗绝望药中,且无法确定『脏药』的批次,建议大家不要吃一个月内领取的药物,避免吃到『脏药』。据官方公布的消息,新生产的药物会在 5 月 30 日,即距今日起 23 天后,向社会重新配发……」
「反正我吃。」
郭枫低头,目光扫过满地的药片。手机铃响了起来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带着不好的预感,郭枫边点开免提,边将满地的药片一粒粒捡起。
「枫哥,你来看一下吧,这次应该也是……脏梦。」
2
案发现场的尸体已经无法回收。受害人像吃了几公斤炸药,随后炸药于其体内爆炸,使其化为四溅的番茄酱。
「也许他死前的梦,是被人绑在礼花上,然后礼花被点燃,飞上天空——」
小东的双手握紧又张开,模仿烟花绽放。这孩子刚入行,比郭枫小五六岁,是个小跟班。
「别侮辱死者,」郭枫瞪了小东一眼,「这是第几起了?」
「咱们片区的话,从七天前发生的第一起算来,是第二十六起,」小东边说边翻材料,「案件在一天比一天增多。」
郭枫接过递来的材料,脸阴沉得像窗外的天。
材料里一一记录了被「脏梦」侵蚀后死者的模样。有小男孩蜷缩成团,背脊生长出巨大的白色翅膀;有中年女性的身体化为松软的沙堆……虽然受害人们的身体变化各不相同,但他们的死因却存在共同点:这些人都被梦境侵蚀,被梦境夺去了生命和属于人的形体。
可有一点令郭枫困惑:所有死者的表情都是笑着的。就好像他们临死的前一刻,感受到了幸福。
要知道,发自肺腑的「笑」,在全民皆病的时代,已经几乎见不到了。
活着的人称这种杀人梦为「脏梦」,因为它不仅能够夺去人的性命,甚至还彻底改变了人体的性状,是恶心而扭曲的梦境。
七天前,本区第一起人体变异案发生,这天也是反社会分子公开宣称本区投放的脏药已被市民领走的日子。随后,药物停发,脏梦案接踵而至。
「尸体的变异,」郭枫走出现场,一脸沉重,「究竟是不是因为吃了脏药?」
「什么意思,哥?」
「受害者因为吃了脏药而在梦中发生了人体变异,这因果关系是谁说的?」
小东低头沉默了片刻。
「哥,要为社会着想,」小东用手撑住窗台,冷笑着摇头,「如果这事是反社会分子干的,至少满世界的病人都还有个盼头——抓住反社会分子,毙了他们,大家都还有救……这是种愿望……你明白吗?但究竟,『脏梦』是不是因为这群人,是不是因为『脏药』……嘿嘿……」
郭枫踢了一脚墙面,「不能从别的地方调些药来?」
小东举起手机,屏幕里,标注为「绝望症病情严重」的色块染黑了整个世界地图:
「咱们区也有药厂,你还能不清楚?全世界都已经自顾不暇了。」
3
绝望症使人困于病痛,配发抗绝望药帮助大家苟延残喘。然而,反社会分子将脏药掺进抗绝望药里,釜底抽薪了人类的全部希望。
绝望症发作时,人不吃药一天都撑不下来;吃抗绝望药,又可能会吃到脏药,使人被脏梦侵蚀;坚持等待新药配发,则需要硬扛三十天病痛。
这就好像所有人都迈进迷宫中,无论选择哪条路,都只能走向最绝望的出口。
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绝望症减少了个体的欲望,人们变得宁愿自杀也不会去盗窃抢劫。因此,犯罪率大大降低。
「可还是笑不出来啊。」
小东坐在副驾驶座上感叹。
前方右侧的街头有人跳楼,也许是大家都已经麻木了,竟没人围观。
「这两天,回趟家就能看到三四个跳楼的,」小东叹气,「医生的事,咱就甭去管了。」
郭枫压根也没想管。
从案件层面,所有因绝望症自杀和因脏梦而死在梦里的人,都被划进了「因病死亡」的范畴。
只是,在这末日逼近的危急关头,郭枫与小东负责的工作,竟只是「调查本区各药店是否存在售卖假药情况」,以及「及时向医院报送病情及查获的假药」。
简直是天大的讽刺。
「根据反社会分子的意思,人自杀是基于其自由意志。而吃抗绝望药会麻木掉人的情感与意志,是反人类的,所以他们反对抗绝望药……」
「他们反抗的方法不是袭击药厂,而是想办法换掉药物,摧毁人们的希望。」小东抿嘴。
郭枫缓缓打着方向盘:「这群疯狗。」
「这种时候,无辜的人们怎样做才是对的?是苦苦支撑,等待救助;还是赌上性命,吃下药物?」小东垂下眼咬着牙,「无论如何,我都无法认可那些输给病症自杀离世的人,他们不该……」
「人家又不稀罕你的认可,」郭枫失声笑,「不过也对,坚强地活下去,是人类天生的义务……你家到了。」
4
送完小东,郭枫直接回了家。推开家门,郭枫见女友阿岚正怀抱着大布偶,眼神空洞地蜷缩在沙发上。
「阿岚,你要的烟。」
说罢,郭枫把口袋里的烟抛了过去,阿岚像猫一样灵活地伸出双手接住。
阿岚原本是心理咨询师。那天郭枫去做心理咨询,眼看着阿岚先吃了一大把抗绝望药,接着浑身虚软地坐在了自己面前。
「你是怎么了?」她问话的时候,双眼都失焦了。
定定地注视对方许久后,郭枫笑着说:
「我是来给你做心理咨询的。」
她竟然信了。
这之后不长,两人就好上了。
「有进展吗,脏药的案子?」
阿岚点燃了烟,眼中闪过一丝晦暗。
「没呢,」郭枫笑,「我们真没用。」
「通过药物刺激大脑,利用梦境反噬人类,进而改变人类的身体,」阿岚吐了个烟圈,「这个理论,相当不符合物质决定意识的哲学呀。」
「是纯粹瞎扯,」郭枫在阿岚身旁坐下,「可抓不住人,一切都无从问起……」
他深埋下头,用力揪紧头发。
「你想过没有,坏蛋能够投放药物得逞,会不会是因为药厂里有内鬼?」
「我们片区的监控已经调过了。其他就是药厂的生产机密了。」
「假如真有内鬼,会不会早就掉包过监控,你一去查,反倒正中对方下怀?」
郭枫内心一震。他拧紧眉头,慢吞吞站起身,围绕家具来回踱步。
阿岚如猫一般跳下沙发,拿起药盒,看着郭枫绷紧的脸,不自觉笑了出来。
「等案件落定了,陪我去游乐场玩吧。好久都没见你笑过了。」
「你还在吃药?」郭枫问。
「怎么说呢,」阿岚脸上浮起妖娆的笑,「尸体上开出一朵花,总比摔成一堆大小便失禁的泥好得多,对吧?」
5
当新的一天来临之时,迎接郭枫的,却是更加深重的噩梦。
「这也……太壮观了。」小东感慨。
邻近的两栋楼,已经完全被爬山虎般郁郁葱葱的树叶覆盖住。藤蔓破开每一个扇窗,爬满了三十层高楼的四壁,密密麻麻的树叶完全包裹住两栋楼。玻璃、水泥外墙和广告牌都尽数被绿叶遮挡,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央,这两栋绿色的庞然大物显得格外扎眼。
可这里昨天还只是普通的水泥高楼而已。
也许,这两栋三十层楼的住户们,都在一夜间死于脏梦。
想到这里,郭枫禁不住浑身发冷。「能查监控吗?」
「难。保安都辞职了,没人管,」小东苦笑着拍了拍后脑勺,「再不快点破案的话,我看……」
绝望症使人痛苦,抗绝望药令人麻木,只有郭枫和小东这样充满执念的人,才能撑下去继续工作。丧失掉欲望的众人正蹲在家里,在恐惧与怀疑中苟延残喘。
「上去看看吧。」
电梯停了,电闸被肆无忌惮扩张的植物破坏。拾阶而上的一路,郭枫恍惚地感觉到,自己好像迈进藤蔓与簇叶构筑的虚空世界之中。
这一路上,令他不快的,并非跨越、攀爬过粗壮黏滑蔓藤的烦躁感,而是觉察不到活物气息的不安。连在植物上爬行的蚂蚁或毒虫都没有,一点属于生灵的「生机」都不存在。
甚至连眼前缠绕堆积的藤与叶,也散发出梦幻般静美的死物之感。
穿过被植物毁掉的房门,郭枫翻进主卧。他看见粗大的根须撕开男女主人的身体,一根根扭曲、生长、扩张,不断地分裂出新的藤蔓与枝叶,侵占掉整个房间,甚至伸展出窗外。
郭枫惊叹着,看向面带笑意紧紧相拥的男女主人。
「脏梦,到底是什么……」
他伸手按压男主人脖颈上的脉搏,手指感受到了如堆积湿润树叶一般的空洞与柔软,就好像眼前躺着的,是两段在热带雨林中缠绕着的树藤,它们抛弃了人类的形态,与其他所有人连接在了一起。
他们在梦中合二为一。
两栋楼里的几百人,在梦中合而为一。
「行行行,叫法医来收尸吧,」小东说罢关了对讲机,跨过蔓藤走来,「无人机上去搜过一圈了,应该是没活人了。」
「这一次,受害人的尸体变化几乎相同,而不是像之前一样,每个人的变化都不太一样。」郭枫沉思。
「也许是他们挨得近,又同时被脏梦吞噬,导致梦境也同化成了一个?」小东试探地问。
「你是说,两栋楼几百号人,做了同一个梦吗?」
草叶腥气漂浮而上,令郭枫感到窒息。
6
绝望症的肇始,是人类过于追求「快乐」。
即使尼尔波兹曼在几十年前就提出过「娱乐至死」,赫胥黎也曾在《美丽新世界》里预测人类将靠索麻维持愉悦,可实际上,人的阈值远远超出了先贤们的猜想。
在得到极度兴奋的精神快感之后,若是未来无法拥有同等的快乐,人类的精神就会迅速萎靡下去。
而快乐是有限的。
就算是通过药物与工具,直接刺激身体分泌脑啡肽多巴胺,也没能将新鲜感持续超过两年。
在这之后,全人类的快感迅速退潮,绝望随之疯狂蔓延。
「绝望症」也以一种异常强大的病毒的形式,迅速侵占了整个世界。
「枫哥,咱们这次的行动,违反法定程序了……」
小东咽了口唾沫,背贴墙慢慢移动。
「我知道。」
夜幕之下,偌大的漆黑工厂显得格外寂静。
郭枫做了个前进的手势,大家迅速闪过夜下监视器的死角。
经过思考之后,郭枫最终决定,带几个亲信弟兄潜进药厂之中进行调查。对郭枫来说,这绝对是无奈之举。
毕竟,通过合法程序,进不来。
药厂是关系户,不会被任何人调查。
在女友的提醒下,郭枫隐隐感知到了脏药案里最大的问题:大家都以为,脏药是在抗绝望药的储存流通和配发阶段被混进去的,因此对渠道进行了重点调查,却进展不顺。
可假如依女友阿岚的猜想,被掺进脏药的地点是医药公司……
那,可就是郭枫他们的失察了!
「当心,有车!」
小东话音未落,车灯瞬间就照亮了整个医药公司的厂房区。
是辆小货车,看上去像装了货物。
「这么晚了,厂里也没个人接应,」小东自言自语,「偷偷摸摸的。」
小货车慢慢驶进了药厂的仓库区。
「这车,没有药厂标志和安全标识,」郭枫点着手指,引导大家慢慢逼近,「你们看车的牌照,是不是假的?」
「总不能,这厂的安保人员就是反社会分子,然后,他们把人大摇大摆地放进来,把脏药给掺进原料里?」
小东说完后,与大家挨个对了一遍眼神。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格外严峻。
「仗着制药厂有关系不好调查,所以,把我们全当傻子吗?」
气氛愈发压抑。
「出事我顶着,」郭枫心一横,「把那辆车给拦下来!」
7
虽说早有心理准备,但当真面对现实时,郭枫还是痛心自己的后知后觉。
制药公司玩忽职守,安保人员全是反社会分子,在夜间放行反社会分子的车辆,将脏药的原料掺进了生产中的新药里。
这也意味着,即便有新药生产出来,也依然是能带给人类脏梦的脏药。
对那些无辜的病人来说,没有希望在等着他们。
「哥,你先回家吧。」
突击审讯十二小时却一无所获,郭枫被小东赶回家了。
罪犯抵死不说,制药厂又有重重关系,郭枫就好像把拳头砸在水泥墙壁上,只弄得自己满手是血。
累、饿、恶心的绝望感在胃中翻腾着,郭枫推开了家门。
「阿岚,让你说中了。真是药厂内鬼干的!」
郭枫快步走进卧室,阿岚正躺在床上,她的身体变成了某种神圣而永恒的形态。
阿岚身上蒙着被子,只有脑袋与胳膊露在外面,可身体已经完全变了,变得晶莹剔透,如水晶一般透明璀璨。
她变成了水的雕塑,好像只需一点点震颤,就能让她的身体完全破碎。
当然,她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。
「阿岚,你做了一个,关于水的梦吗……」
郭枫浑身颤抖,难以组织语言。他有预感,只要轻轻一碰触阿岚,她就会像玻璃美人一样迅速碎裂成齑粉,而他也将永远失去她。
「阿岚,别离开我……」
他小心翼翼,试图伸手轻轻拉起被子的瞬间,变成水之雕塑的阿岚就像是分解垮塌的积木一样,骤然化作水流,倾泻洒落在床上。
她破碎了。
8
夜幕再次降下,同事们都下班了,审讯工作也已将近二十四个小时,可仍然一无所获。
「拼了命违反程序,也只能做到这一步……」
小东面对着栅栏后的嫌疑人,一筹莫展。
郭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东身后,一把拍上了对方的肩。「小东,我来审。」
小东转过头,惊讶道:「哥,我觉得你火气有些大,需要……」
郭枫没理论,他挥手一拳打晕了无防备的小东,吃力地将对方搬出审讯室后,郭枫把小东铐在窗台上。
「哟,自己人打起来啦……」
栅栏后面的嫌疑人讥讽。
他自称野狗,郭枫能看出来,这个脸上带疤的中年男人,应该是主持此次投放脏药的小干部。
郭枫打开审讯室的铁栅栏,盯着野狗血红的双眼,一步步逼近对方。对方已经被连续二十四小时突击审问,滴水未沾,还带着手链脚链。
他没有反抗能力。
「你想干什么?」野狗的表情有些紧张。
郭枫慢慢摘下胸口的徽章,将徽章里用来固定的回形针抽出来,慢慢掰直,将回形针掰成一根针。
「你们抓我,已经违法了!」野狗吼道,「你难道想死吗?」
郭枫搁下帽子,又慢慢脱下了外套,这样,他身上就没有任何徽章了。
他只代表他自己。
「脏药到底是哪里来的?」
郭枫一脚踢倒了椅子,野狗摔在地上,横躺的模样像条狗。郭枫弯腰,拎得对方跪直了身子,单手撑开野狗的一只眼睛。他明白,绝望症会减少人的欲望,所以,二十四小时的车轮审讯还问不出任何情报的家伙,他的内心早已不属于人类。
野狗的眼里布满了血丝。
「你想怎么样?你现在的模样,还有脸审判我吗?」他仍在吼。
「我没资格维护正义了,」郭枫点点头,「所以我脱下了这身衣服。我要做的事,只为我自己。」
细针瞬间刺进了野狗的眼睛里。
「谁指示你来投放脏药的?」
「哈哈哈哈,你扎死我呀!」不怕疼,野狗他根本没有表现出丝毫恐惧。
郭枫反手一拳,正面击中野狗的脸,对方的鼻子瞬间歪了,血流如注。
「继续啊!来啊!」
郭枫被彻底点燃了,他握紧拳头,朝着野狗的脸一拳一拳硬生生砸下去。
「来呀!打死我啊!」
野狗没有任何反抗,狂笑失声。这是在压抑的世界中久违的笑声。
郭枫竟然被野狗感染,也放声笑了出来。
审讯室里,一个狂笑失声的疯子,在拼命地虐打着另一个放声大笑的疯子。
或许,这是今夜这座城市唯一的笑声。
郭枫的手臂上下挥舞,直到他对击打人肉的单音节感到麻木才终于收住手。这时,野狗已经昏死过去。
过了好一会儿,对方才终于从晕厥中恢复了意识。郭枫低头,见野狗侧躺在地,粗声喘着气,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瞪着郭枫,伸出舌头,慢慢舔舐流经嘴边的血:
「你真可怜。」
9
郭枫被抓了。
这次行动鲁莽无谋,但至少明确了一件事:生产的新药里,混着脏药的原料。
现在换成小东来审讯郭枫了。
「药检的结论是,嫌疑人运进厂区的东西是混合物,不确定原料的构成,所以,嫌疑人以盗窃未遂被立案了。」
栅栏外,几天前还是自己小弟的小东满脸痛苦。
「不确定是什么意思?盗窃未遂又是个什么?」
「因为检测部门也不清楚脏药的成分是什么啊!投放脏药这件事,是反社会分子自己说的,谁又没有可对比的标准。」
郭枫把双手的镣铐砸在桌子上:
「一辆假牌照的车,装着几箱原料,半夜三更地开往药厂的仓库,你说这是盗窃未遂?哄谁呢?」
「可枫哥,药厂不是咱能调查得了的……」
「现在生产出的脏药,过几天被市民领走的话……」
「枫哥,你想过吗?快一个月没发药了,没药,大家不也是死?」
「你这是饮鸩止渴。」
看到郭枫鄙夷的神色,小东的脸逐渐变得扭曲。
「吃脏药,未必就会做脏梦……」
「小东,你死可以,拖着大家一起吃脏药,这和反社会分子有什么区别……」
「我能怎么办?药厂关系那么硬,你又不是不知道!非逼得我跟你一样,被关进来就高兴了?」
这是小东第一次大声吼叫,反倒让郭枫失了声。
他定定地注视着小东的黑眼圈,这时他才发现,小东已经是双眼血红。这孩子的绝望症恐怕也是病入膏肓了,为什么之前没看出来呢?
为什么……之前没有更关心他呢?
吼完以后,小东低头哭了出来。也许,他的理想已经被现实压垮了。
过了很久,他伸手抹了把泪,颤巍巍地站起身离开。
「小东,我还能再见到你吗?」
郭枫竟莫名感受到恐惧。他害怕这就是诀别。
小东转过身,嘴角颤抖着,吃力地挤出笑容:
「哥,保重。」
郭枫记得,当年第一次见小东时,他的笑容也是这么干净。
10
看守所里的稀饭是辆破皮卡拉来的,装在盛泔水的大塑料桶里。伙夫拿着木柄的长勺子,看心情给多给少。
郭枫低头接了一碗,正转回头,忽然手臂被身后人一撞,片刻间,稀饭只剩了小半碗。
「还记得我吧?」
抬起头看,那人一只眼睛紧紧闭着,满脸伤痕,脸颊上的刀疤格外明显。
「想打架吗,野狗?」
郭枫斗狠地说。这群被自己抓过的WB犊子都关在看守所里,生活倒不算寂寞。
「不,我只是想告诉你,你输了。」
野狗像个不服输的孩子,朝郭枫咧开嘴笑了。
11
「有一点你们根本没明白,你们所谓的『脏梦』,并不是吃『脏药』的结果,而是人到绝望症末期时必然会有的症状。」
野狗搅着面前的稀饭,一口也没吃。
「我怎么没听说过?」郭枫紧紧盯住野狗的脸。
「因为绝大多数患者撑不到末期就没了,」野狗笑,「所以,脏梦是努力活着的人才能看到的神迹。我们把它叫『圣梦』。」
「你想说,脏药是无害的?」
野狗点了点头:「你们嘴里的『脏药』,可以促进绝望症进化,它能帮绝望症病人在十个小时内就寻找到圣梦。我们叫『圣药』。」
「为什么……脏药有这种功效……」
「因为,它比抗绝望药多了一剂原料,」野狗仅存的眼睛里反射出黑光,「人脑。」
「人脑?!」
野狗点了点头:「把志愿者的脑子冷冻风干,磨成粉,放进抗绝望药的材料里。」
郭枫内心一震,低声吼道:「你们疯了。」
野狗挠着脸笑:「绝望症患者吃人脑的话,圣梦就会降临。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人,恐怕永远不会知晓这个秘密。其实,无论是投放圣药的行为,还是将这件事传得天下皆知,我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:让所有人快速寻找到圣梦,避免他们在病痛的过程中,无助地死去。」
郭枫试着端起饭碗,偏偏手抖得厉害。
「你们究竟为了什么要这么害人?」
「害?不,我们是在牺牲自己,帮助他们,」野狗收敛了表情,「所有人一起做梦的话,就能进入到同一个连绵的梦里。绝望症本身就是人与世界的同化,人类摆脱无趣的躯壳,变成自己热爱的形态。让人类吃圣药,是帮助他们寻找到圣梦。圣梦能够用最温柔的方式,让病人在最幸福的情感中得到解脱。我是在行善。」
「放屁……」
「难道不是?你难道没有发现,所有进入圣梦的人,脸上都挂着笑?」
「你……」
「大多数人在圣梦没降临前就自杀了,因为吃药治疗只是麻木情感,并不能治病,这才是遗憾!」野狗的话里带着癫狂,「我们是在帮助全人类,进入同一片圣梦之中,所有人一起吃药的话,大家的灵魂就能在同一个梦中永存。」
「放屁!」
郭枫一脚踢翻餐桌,伸手揪紧了野狗的衣领。从野狗仅有的瞳孔之中,他看到了自己狰狞的脸。
「别人做不做梦,关你什么事?」
「我闺女就死于绝望症。」野狗的表情冷漠。
「那又怎么样?」
「她才十二岁。」
「她从楼上跳下来,摔死了。如果她能看到圣梦的话,至少,她在死前还能感受到幸福……」
其他囚犯趁乱一拥而上。
「你脑子有病吗?人应该琢磨着怎么活下去,而不是死的方法啊!」
郭枫被其他囚犯们给架了起来,这里有不少被他逮进来的人,大家都盘算着卸他两条腿。
「我们难道不该帮别人活下去?活下去才有希望啊!」
拳脚如沙包落下,砸得郭枫跪在地上。
「能不能想点积极的办法?能不能让人更坚强?你们都搞错了啊!」
郭枫蜷缩起身子,像个死虾。泪水混进肆意流淌的鲜血中。
「都搞错了啊……」
狱管们冲了过来,驱散凶狠的囚犯们,拖走了郭枫。
「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」郭枫伸长脖子,冲神色漠然的野狗咆哮,「证明你赢了吗?为了让我也跟你一样痛苦吗?」
「还用我说?」
野狗眼神空洞,满脸幸福地笑了。
因为,时间到了吧?
「圣梦,马上就要降临了。」
从第一例脏梦蚀人的案件起,已经快一个月了。
原本停止配发的抗绝望药,应当在近日恢复发放。可一旦发放,意味着大家吃进去的,依然是「脏药」,那时,脏梦就会立刻侵蚀掉所有人。
但再次拖延,继续等待新药物开发,必然会带来社会公信力的崩溃,从而令绝望更深,使绝望症集体恶化,脏梦仍会大范围降临。
郭枫输了。
「你们是在毁掉人类的希望!」他不甘心地咆哮。
「那又怎么样?」野狗的笑容越来越淡了,「我的希望,早就只存在梦中了。」
12
几天后的某个清晨,当郭枫醒来时,房间的门被打开了。
像是经历过无数个日夜那么久远,血红的锈迹早已蚀得铁门斑驳不堪,郭枫轻轻一推,立刻就被染上满手猩红。
寝楼里,好像不少人都消失了。
有些囚犯死在了梦里,花与枝叶从铁门后钻了出来,顽皮地爬上走廊的墙壁,绿叶伴着惨白的墙漆,映出一番生趣。
「野狗!」郭枫往寝楼高处走,他并不知道野狗的房号,「野狗!」
当寻找到野狗时,郭枫愣住了。
野狗躺在床上,变成了一座石雕。
那具石雕面带着笑意,它伸出的双臂合成了一个圆形,像正与谁紧紧相拥。
「见到女儿了吗?恭喜你。」
郭枫蹲在野狗的床边,长久地注视野狗的笑容。他一瞬间理解了野狗拼命让所有人陷于脏梦的意义,又可能一无所知。
我不能光这里傻站,我还得出去找找谁还活着。
如同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,郭枫畅通无阻地走上街道。
阳光明媚,空气清新。雾霾与喧闹都消失了,街上空荡荡的,没有一辆车、一个人在行在走。令郭枫意外的是,整座城市竟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美感。
城市变成了一座花园。
鲜艳诱人的花朵从每一栋楼中生长出来,布满建筑物的外墙,街道两侧被花朵妆点得绚丽多彩。平日里灰暗无趣的城市,一夜间化为花的海洋。
在花团锦簇的空荡街道上漫步,就好像置身于艳丽的童话世界。
郭枫漫无目的地向前走,只有脚步的空寂回音陪伴他。在忘记走了多长的路之后,他在游乐园门口短暂地停下。
「阿岚,我知道了案件的真相,终于能来陪你玩了。」
郭枫自言自语,慢慢走进游乐园的深处。人生有那么多次承诺都无法实现,那至少兑现对爱人的许诺吧。
「不过我输了,输得一败涂地。嘿嘿,我真可怜。」
他笑着,在旋转木马前停了下来。
伴着欢快的歌谣,啦啦啦,木马升升降降,啦啦啦,开心地转着圈。木马怎么会理解人的悲欢离合?它们永远都是最快乐的。
忽然,郭枫的心头涌出一个疯狂的疑问:
我是在做梦吗?
这难道就是……脏梦?
他焦虑地环视身侧,却只看到被纷繁花朵覆盖的游乐设施。
他想寻找一个活人,哪怕只有一个,他也能确定,自己是醒着的。
这是……我的梦吗?
多么希望,只有我被脏梦侵蚀了。
只有我……
乐曲逐渐升到了振奋人心的高潮部分,眼前,空荡荡的旋转木马仍在气派地旋转着,一圈又一圈。
一圈又一圈。
一圈。
又一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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